4月16日,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《“土生土长”的秘密:一位建筑学教授和他的土房子》的报道。

俗话说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人与土地的感情是天然的。跟土房子打了10多年交道的穆钧,终于揭开了它们“土生土长”的秘密。

过去,人们祖祖辈辈以土为材,建房造屋。中国的传统建筑材料,主要是土木砖石竹草等,而用土的历史最为悠久。

进入钢筋混凝土时代,这种土房子往往被视为贫困落后的象征。

近年来,北京建筑大学教授穆钧和他的团队,为土房子注入现代元素,赋予它们全新的生命力,重新唤起人们与土地的情感,创造出更多元的空间选项。

土夯的房子原来“会呼吸”

在北京建筑大学校园里,有一栋不太起眼的土房子,外墙用生土夯成。室内展台上摆满了玻璃瓶,里面装着200多种颜色各异的生土样本。

穆钧笑称自己是北京的“大地主”——这个由小超市改造的现代生土营造科研设计中心,连院子加起来近千平方米,地处西二环附近估值起码上亿元。

17年前,还是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研究生的穆钧,在课堂上听老师讲到土房子的生态环保、冬暖夏凉等优点,便对土房子产生深厚的兴趣。

直到有一次,穆钧跟老师到黄土高原调研,却发现很多村民并不愿意住土房子,都盼着将来赚钱盖砖瓦房。这让他心里又多了一个谜团。

穆钧所说的“土房子”,即生土建筑的俗称,指就近从地里取土出来,经过简单的机械加工,直接作为建筑材料盖成房屋。

我国生土建筑的主要形式,有夯土、泥砖、草泥和干打垒等,最早可追溯至仰韶文化时期,到汉代遍及黄河流域,之后逐渐被木柱和石灰砖取代。

也许人们想不到,包括嘉峪关在内的长城西段墙身主体,大部分都是由生土夯成的,后来为了加固才包上砖和石头。

2004年,穆钧参加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申读博士面试,导师吴恩融教授问及研究方向时,他就保护土房子说出自己的一些想法。

吴恩融笑着说:“要把这个问题研究明白,光靠你自己一百年都做不完。”

当时,吴教授正在负责一个慈善项目——为黄土高原上的毛寺村援建小学校舍,他建议穆钧带着课题,参与到这个生态试验项目中来。

毛寺村位于甘肃庆阳市西峰区显胜乡,当地校舍大多采用砖混凝土结构。村民们反映说:“外面看着光鲜,可里面冬冷夏热,夏天经常超过30℃,冬天零下十几度,就算烧煤取暖,娃儿们手上都生冻疮。”

穆钧与导师整理出当地多项节能技术,对比试验发现土房子性价比最高,还有蓄热调温功能,冬暖夏凉。他们决定就地取材,采用当地传统建造技术,设计经济实用、节能环保的新型生土建筑小学校舍。

与已烧制成陶或砖的熟土不同,生土属于多孔重型材料,土夯的房子“会呼吸”——白天吸热降温,晚上散热增温,可以有效平衡室内的温湿度。

德国专家曾拿夯土房子与混凝土房子做实验,把室内相对湿度从50%提高到80%,结果夯土房子吸收的水分是后者的50倍,墙体表面竟还是干的。

穆钧还详细解释说,在夯过的1克土里面,颗粒的表面积超过100平方米,而颗粒就是黏力,面积越大,吸收湿气等物质的能力越强。专治拉肚子的药物蒙脱石散,每克蒙脱石表面积高达800平方米,它的止泄药理主要就是吸水。

为了这个“一百年都做不完”的课题,在毛寺村住了一年的博士生穆钧,带领村民用生土建成了小学校舍。

事后证明,新校舍夏天室内温度20℃至25℃之间,冬天平均5℃上下,加上人体散热以及夯土墙的保温性能,冬天不烧煤也很暖和。

这个毛寺村生态试验小学项目,还拿到了国内外多个建筑奖项,并与水立方、鸟巢等知名建筑一起,荣获“2009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国际建筑奖”。

令人遗憾的是,几年后,毛寺村小学因地处偏远被撤销。闲置下来的校舍,被村民们刷了白墙,盖上琉璃瓦,办起了农家乐。

“这房子啥时候开始贴瓷砖?”

长期以来,由于可就地取材、造价低廉,我国农村地区一直延续建造土房子的传统。2010年,住建部农村住房普查显示,全国至少还有6000万人居住在土房子里,包括黄土高原的窑洞、福建的土楼、西南地区的蘑菇房与土掌房等。

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,对城市生活充满向往的农民,纷纷建造起漂亮的砖瓦房或混凝土楼房。农村大批土房子逐渐消亡,传统生土建造技术也面临失传。

“连我们建筑学专业的人,提起中国传统建筑的特征,首先会说木结构,而土经常被忽视。”穆钧感慨道。

当年还在毛寺村时,穆钧曾组织60名香港大学生志愿者,重修了被洪水冲垮的毛寺桥。在一位香港实业家资助下,他和导师与住建部合作创立香港无止桥慈善基金,支持内地与香港建筑师、大学生的乡村建设实践。

“‘无止’与粤语中的‘毛寺’谐音,我们都是搞生态的,桥无止境,生无止境。”穆钧向记者解释这个名称的由来。

过去10多年,在住建部村镇司和无止桥慈善基金支持下,他们共建造了近200座夯土农宅,遍布甘肃定西、江西赣州、贵州威宁、湖北十堰等地。

这些农宅的夯土墙耐雨水,本来不用做任何装饰。但有很多次,穆钧前脚刚走,村民后脚就贴上瓷砖、刷了白墙,“生怕别人知道自己住的是土房子”。

2011年,毕业回到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任教的穆钧,在甘肃会宁搞示范推广项目时,把全县的夯土工匠都组织起来,一起为马岔村建造夯土农宅。

为了让村民重拾对土房子的信心,他们还特意捐建了一个村民活动中心——尝试利用很多新技术,使土房子更有现代感。比如设计了透明小圆窗,阳光穿入会形成星空效果。

活动中心落成前,村里几个常坐在工地外聊天的大妈,隔三差五就打听“这房子啥时候开始贴瓷砖?”

一些团队成员这才意识到,土房子代表贫困的观念,早已在村民心中根深蒂固。穆钧则坦言,不能怪村民认为只有贴上瓷砖才现代,关键是我们这些搞专业的人,并没给他们提供更多的选项。

后来,这个颇具实验性的村民活动中心,荣获“联合国世界人居奖”等国际大奖。国内外建筑界的认可,证明穆钧他们建造的土房子并不“土”。

从世界生土建筑史来看,土房子也不是贫困的象征。我国著名的新疆喀什古城,整体都是拿土来建造的;国外不乏上百年历史的生土古城堡,还有奥地利的中心医院、斯坦福大学冥想中心等现代生土建筑。也门的希巴姆古城,是全世界有名的土坯、泥砖建筑群,被誉为“沙漠中的曼哈顿”……

土房子离不开“土生土长”

2008年,四川汶川大地震后,攀枝花地区发生6.1级地震,靠近震中的会理县马鞍桥村严重受灾。同年10月,穆钧组织多所高校的志愿者,以马鞍桥村为基地,开展震后村落重建研究与示范项目。

穆钧在灾区看到,近30年内建造的土房子大量倒塌或损坏,当地建材价格不断上涨,灾后重建成了新问题。

为了解决夯土建筑的抗震难题,他找到国内工程结构抗震领域专家——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周铁钢教授一起实地调研,希望复原造价低廉的土房子。

他们发现,灾区一些更老的房子却鲜有倒塌,还从中找到传统建造技术的抗震秘密——夯土墙体里都含有竹筋等结构材料。

最近几十年,村民们进城打工,没跟祖辈学过建房,盖房时照猫画虎,不懂其中的秘密:房屋层高、进深以及门窗大小无节制地增大,导致抗震性能越来越差。援引周铁钢教授的话说,“错”不全怪传统夯土,而是传承出了问题。

他们改良当地传统技术,指导村民利用废墟和竹木做材料,每户只需买两袋水泥做防水,雇一两位木匠做屋架。马鞍桥33户村民重建的土房子,造价只有邻村新建砖混房的五分之一。

如何看待建筑技术的新与旧,再次成为萦绕在穆钧脑海中的新课题。

无止桥慈善基金研究与发展中心主任常竹青,刚到会宁马岔村时很纳闷:这个时尚现代的活动中心,在村民眼里竟成了摆设,他们甚至压根不会进去。

团队成员反思中发现,村里人际关系复杂紧张,更没有像样的集体活动。“盖村民活动中心,只是建了一个硬件,没有考虑软件的问题。”有人遗憾地说。

一次,常竹青无意间看到村里的庙宇,开始思考乡村的文化系统。原来,当地村民有敬神的习俗,流传着民间戏曲,还有一个解散多年的皮影戏班。

他们请皮影戏班的老人来活动中心演出,村民们都赶庙会一样跑过来听。同时挖掘村里的剪纸技艺,把传统习俗的文化活力,注入这个现代生土建筑空间里。

一年后,原本空荡荡的马岔村活动中心,逐渐变得热闹起来:中断10多年的舞狮子恢复了,皮影戏班被县里立为非遗传承人,外出商演也开始赚钱了。

“现代夯土技术承载的文化价值,将整个村庄重新连接起来。”常竹青说。

可见,土房子也是“土生土长”的。即使设计时尚的土房子,如果离开本土文化的滋养,也会失去自身的生命力,无法真正融入到乡土社会之中。

曾有记者问及如何在全国推广生土建筑?穆钧并不以为然:“我们不是要取代什么,而是希望更多人和我们一样,创造多元的建筑解决方案,在适宜的地区推广,传承当地的文化和智慧。”

云南鲁甸地震发生后,他却不建议恢复当地的生土农宅。原来,那里人地关系紧张,能挖生土的地方几乎都是农田,“去其他地方挖土很不划算,不能脱离实际,只图一个传统民居保护的虚名。”

穆钧认为,土房子能否“落地生根”,关键在于当地的资源条件。比如,有的地方用地紧张生土成本过高;有的地方建造技艺失传,短期内很难培训工匠。

“一定要结合本地实际,哪种建筑方式合适就用哪种。但不要走到哪儿都是混凝土,过于一元化是当前最大的挑战。”穆钧说。

“生土”如何才能变“纯棉”

土房子为何在国外那么“潮”,在国内却给人一种“土”的印象?

“要让土房子变得现代,必须满足当今人们的审美和需要。”穆钧坦言,如果始终给最贫困的人建土房子,它就会被人为贴上标签,这种建筑不会是未来。

在混凝土时代夹缝中,这位屡获国际专业奖项的建筑师,几年前就开始重新审视土房子的价值,思考将“盆景变风景”的产业路径。

现代生土建筑进入市场,首先要突破传统生土材料的致命缺点——力学性能和耐水性差。

早在多年前,法国国际生土建筑中心经大量实验发现,在生土里掺入一定比例的砂石,让其中的石子儿、砂子、粉粒和黏粒达到科学配比,再经过高强度夯击,就可以解决生土的力学性能和耐水性问题。

依据这个理论,国外建筑界做了大量现代建筑实践,已有人开始做预制夯土墙,晾干后运到建筑现场安装。

2011年,在国际生土建筑节上,穆钧以实践成果作主旨发言。一位年迈的法国建筑师激动地说:“原以为中国都在建高楼大厦,没想到也有人建造土房子。”

听说穆钧团队缺少材料专家,他们主动派专家来中国提供技术支持。

之前,穆钧参加过一个奥地利的工作营,多次向现代生土建筑大师马丁·劳奇请教,生土材料配比的具体数值。对方总让他抓一把土自己感受,似乎不愿说出含水率的百分比。

多年实践后,穆钧终于明白马丁·劳奇并非故弄玄虚。原来,最优含水率是一个数值区间,并非某个具体的数值,干久了用手也能感知个八九不离十。

2014年,穆钧团队出版一本介绍新型建筑的书。连过去常问穆钧“为什么要做土房子”的熟人在内,不断有人来讨要生土材料“配方”,他也让对方去抓把土自己感受。

近几年,生土建筑逐渐有了市场,成为旅游业的一种潮流。据穆钧统计,仅近3年来,国内新建了40多座生土材料的民宿和乡野酒店。

随着穆钧团队名气渐响,开始有人盗用他们的项目打广告。由于建造门槛不高,行业乱象渐生,有人甚至做起会把生土变熟土的固化剂生意,导致建造的土房子模样依旧,但功能尽失。

2016年底,穆钧调入北京建筑大学工作。他将生土建筑的产学研结合起来,逐渐从农村向城市进军,由公益性向市场化转变。

在他看来,传统的夯土建筑就像过去的土布衣裳,虽然用棉花纺织但工艺落后,远不及化纤等面料表面光洁、裁缝方便。如今,随着纺织、漂染等工艺的改进,人们又喜欢穿健康的纯棉衣服了。

“把传统的生土做成今天的纯棉,还要做出漂亮的衣裳。”成了穆钧对乡村魅力栖居的新追求。

近年来,穆钧团队将现代夯土工艺引入河南戏剧城、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,以及有望成为全世界最大生土建筑的二里头遗址国家博物馆。甘肃会宁的工匠们成立了夯土合作社,承建他们团队的项目,人均年收入增长了三五成。

去年,穆钧团队的合同额超过300万元。但团队成员和工匠人手均不足,还无法满足发展需要,而现代生土建筑刚刚起步,远未达到纯棉的市场成熟度。

“建造土房子需要很多工匠,还要有晾晒场地。”穆钧透露,他们在迈向市场过程中,开始研制生土制砖机,探索标准化和工业化的可能性。(完)